本册写汉武帝继位之后,广开言路,选贤任能,广招天下贤才,董仲舒、司马相如、东方朔、朱买臣等竞相入朝中,出现人才济济的大好局面。汉武帝继续加强中央集权,削弱各诸侯国。与此同时,他还采取了抑制豪强、削弱相权、规范吏治、统一货币、独尊儒术等一系列果决有力的政策措施,使得中央政权空前强大。此后汉武帝还发动了对匈奴的战争,消除边患,开疆拓土,使汉帝国成为威震四方的泱泱大国。
清秋子,著名作家,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。专事独立写作,以底层文学揭示都市“鼠族”生活真相而闻名,继之在人物传记创作上独树一帜。代表作有《百年心事——卢作孚传》、《国士——牟宜之传》、《我是北京地老鼠》(获新闻出版总署“三个一百”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奖)、《我是老三届》、《明朝出了个张居正》、《魏忠贤:八千女鬼乱明朝》、《武则天:从尼姑到女皇的政治博弈》、《惊艳与苍凉——张爱玲传奇背后的真相》等。
序汉家雄风今犹在/二月河
一 少年天子重贤才
二 履新儒臣遭祸灾
三 张骞西出觅轮台
四 歌姬近宠尽投怀
五 相如风流垂万代
六 布衣书痴离蒿莱
七 师出马邑空徘徊
八 灌夫骂座致身败
九 夜郎俯首归汉来
十 阿娇心妒落尘埃
序 汉家雄风今犹在
二月河
作家清秋子的长篇历史小说《汉家天下》第一部在出版之前,出版社编辑给我看了原稿,并嘱我写一篇文字加以评说。我却之不恭,于是遵嘱,在这里写一点读后的感想。
注意到清秋子的历史写作,是在数年前,我曾应邀为他所撰的历史人物传记《武则天:从尼姑到女皇的政治博弈》写过一篇短序,对他在写史方面的功力颇有印象。如今翻开他这部厚重的书稿,粗读一遍,感觉他的写作在数年间大有精进,已深得历史小说写作的堂奥。
《汉家天下》从“楚汉争锋”开始写起,作者用文学的形式表现了那一段金戈铁马的风云史。自司马迁的《史记》问世以来,这段扣人心弦的历史可谓家喻户晓,若想在史料基础上加以生发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故而初展卷之时,我不免替作者担心。然而在看过数页之后,便立刻放下心来——作者书写历史故事的才华,当下能及者甚少。
读此稿,令我印象深刻的,首先是书中人物的鲜活。写历史小说,难就难在这里,主人公必须是古代的人,但又要让今人能够理解。读者读过之后,要对他们的一言一行、一颦一笑能够会心。本书作者在司马迁给出的史料基础上,大大发挥了他独到的文学想象力,使得刘邦、项羽及一大批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活了起来。可以说,《汉家天下》的写作,是“有温度”的历史写作,古籍上的人物,到了这部书里,有了血肉,有了声音,有了清晰可感的动态形象。以刘邦为例,他的那种痞、那种韧性、那种包容的胸怀,都是通过各种生动的细节表现出来的。通过一个个具体细节,一个活脱脱的平民皇帝便跃然纸上。
我一向认为,写历史小说切忌表面的热闹,历史叙事应该有一个鲜明而强大的内核,也就是如何提炼主题。我感觉清秋子在这方面是颇为用心的。西哲有言曰:“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。”此话有一定道理。历史是有传承的,传统的文化几千年来绵延不绝,至今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还很大。清秋子在本书中所强调的“民本”意识,读来触动人心,令人浮想联翩。我想,这就是历史小说不可或缺的魂魄。
本书令我感喟的,还有作者在叙事结构上不凡的功力。楚汉之争期间,战争频仍,许多战役的线索本来就错综复杂,如何将这些事件逐个讲清楚,又不能让事件淹没了人物,作者在这方面处理得非常好。对于多场战争的描绘,详略得当,各有侧重,毫无重复之感;并且经过精心的结构布局,使人物性格在战争场面中逐步延伸展开,直至揭开人物的内心世界。
再有,即是本书在虚实方面的处理也很妥帖。可以说,从总体框架看,《汉家天下》是严格按照历史事实来写作的,即使是想象发挥,也都是有所本的,是一种文学性的“复原”,完全可以把它当作史实来读。但是其中有几个虚拟人物的随机出场,又似神来之笔,恰到好处地烘托了真实的历史人物,于厚重之中又添了几分飘逸。
读这部书稿,我数度有爱不释手的感觉。作者延续了我国古代章回小说的传统写法,融会贯通,加以发扬。其场面的逼真,情节的跌宕,叙说的流畅,都可称为一流文字。在当代,能读到如此古朴而又灵动的文字,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。
在当今,关于历史的书写可谓浩如烟海,在众多的作品中,《汉家天下》是一部极具个性的作品,必然会在当代历史小说的创作史上留下印记。
数年之前,我曾如此评价过清秋子的写作:“在他的书里,历史是经,文学是纬,从而使一般读者认为十分枯燥的历史,有了血肉,有了温度,能够走进人心里。”在今天,我仍是这种感觉。
据称,《汉家天下》是一部系列长篇历史小说,后面可能还有更精彩的描写。我愿等待作者一部部地写出来,好好将其通读一遍,以享受这种历史与文学的融合之美。
十 阿娇心妒落尘埃
所谓陈阿娇事,须从头提起。且说自窦太后驾崩,窦太主刘嫖失了依恃,但终究是武帝姑母,当年扶立有功,余威尚在。
阿娇倚仗这一层,见不得武帝得新宠,与卫子夫日日斗计。岂知旧人怎能敌新欢,阿娇又十余年未生男,百计求医,费去九千万钱,仍无子,哪里还挽得住武帝?一来二去,落败在下风。那椒房殿里,竟似空荡荡的废墟,连宫人也知皇后已失宠。
阿娇不知枕头湿了几回,只想扳回棋局,投水上吊地要寻死,反倒惹得武帝愈怒。
时至元光五年(公元前130年),见争宠无望,阿娇昏了头,想起了“厌胜” 厌胜,古代辟邪祈吉的习俗,谓用符咒制胜所厌恶之人。之术,遣了人四处去寻术士。不久,在民间寻得女巫楚服,自称可除邪得吉。
阿娇便召楚服来问:“占卜观星,一向为术士所擅;女流辈操此业,果能灵验乎?”
那楚服虽是女子,却生得是一副男相,颇有丈夫气,当下朗声答道:“蒙娘娘垂问,小女子既来,必有道术。”
“你且说来。”
“巫师行遍江湖,所赖何为?便是巫蛊之术。若有巫无蛊,即是男子为巫,也不得施展。”
阿娇听得动心,忙问:“蛊又如何蛊?本宫只欲将那卫子夫咒死。”
楚服一笑,道了个万福:“回娘娘,巫术并非害人术,不能取人性命。”
阿娇听出楚服颇有城府,不敢小觑,敛容道:“召你来,只为助我争宠。若成,椒房殿荣华,便有你一半。你只教我,如何挽得回陛下心意;须用多少金帛,中宫取之不尽。”
楚服年纪与阿娇相若,老练却远过之,沉思片刻才道:“皇后欲争宠,须得善用媚道。”
“媚道?巫术机巧,如何有恁多?”
“女子若不知媚,夫君如何能不隔墙观花?你家有荼,邻家有芙蓉,主人看厌了你,眼中却只有芙蓉。”
“哦,正是。你也知丈夫难守信?”
“娘娘,妾身只是巫女,而非修仙女,也是有夫的呢。”
阿娇悟到失言,尴尬一笑,忙道:“本宫见你通达,似有仙人气,故而忘了这一节。”
“娘娘虽贵,仍为妇人,若论妇人寻常道理,宫中亦如平民家。女子使媚,仅赖簪花、贴黄之类,全无效用。巫者,古来有之,上通鬼神,下知蛊术,授女子自荐枕席之法,可压他人。个中奥妙,怕是数月也讲不完。”
“那好,你便可留宫中数月,都不妨事。今日便讲,何为媚道?”
“女子媚,须身上无一处不媚,常人哪里可及?还是要服药。”
“那媚药又自何而来?”
楚服自怀中摸出几样物什来,阿娇看去,乃是牡蛎、犀角、刺蒺藜等,便觉甚奇:“这寻常物什,如何好用?”
“娘娘,小的便是赖这几样,行遍天下。此番与娘娘用了,可保陛下回心。”
阿娇见楚服明敏不似常人,当下留在宫中,不允归家。又令楚服着男子衣冠,同出同入。久之,竟生了情,索性与楚服同寝居,女而行男淫,恩爱若新婚。
诸宫女见了,不免心惊,然皆知阿娇乖戾,无人敢多言。
那楚服献了媚药,又撺掇皇后,在椒房殿后庭建祠,每日率徒众围拥皇后,焚香诵咒,喃喃如魔。不知者见了,以为是皇后祭祷亡父,也不为怪。皇后近身宫女,则听得见所咒,只是“卫子夫”三字。
巫蛊之事,本属迷信,焉能咒得人死?倏而三月过去,卫子夫毫不见有宠衰之象。阿娇只是急,催促楚服用力,即便刻个偶人,以针刺油泼也好。
楚服受阿娇赏赐甚多,明知假戏不可久做,却贪恋荣华,不肯逃走。每日里,只顾装模作样,加紧诵咒。
如此张扬,风声怎得不走漏?不久,武帝得知,心中大怒:“此等事,竟闹到宫中来!”于是下诏,命御史台逮了楚服去,问明主使者是谁。
此次主审者,为侍御史 侍御史,官职名,秦置,汉沿置,受命于御史中丞。掌接受公卿奏事,举劾非法或受命办案。张汤。这位张汤,前文已有述,曾是趋奉朱买臣的长安小吏。当年他蹉跎下僚,因逢机缘,步步跃升,已不复往昔猥琐貌。
早年时候,田蚡之弟田胜,因坐罪系于长安狱。张汤为长安吏,见田胜为王太后之弟,恰好趁机攀附,于是尽心伺候,朝夕不懈。果然不久,田胜因王太后说情,无罪放出来,反倒封了周阳侯。
田胜在狱中未受辱,自是感激,遂与张汤结成莫逆。封侯之后,即带着张汤,遍访长安城中贵人,铺平仕途。待酷吏宁成出任中尉,掌京城治安,张汤便做了宁成属官。
宁成见他样貌恭顺,出言有城府,甚是器重,在人前多有赞誉。缘此,朝中尽知张汤是能吏,声望颇著。
武帝初登位时,调张汤为茂陵尉,治理盗贼,中正有方。时田蚡新任丞相,为报张汤善待田胜之恩,向武帝举荐,补了张汤为侍御史,晋升九卿属官。
张汤此人,貌恭而心残,儿时即有惊人之举。其父为长安内史丞,时常外出公干,每每留张汤守家。一日,张父还家,察觉家中藏肉遗失,本是被鼠偷去,还道是张汤偷吃,大怒之下,狠狠笞了张汤数十杖。
张汤无端受屈,怎咽得下这口气。于是掘地三尺,积柴燃火,熏出了偷肉之鼠,在土中寻得未食尽之肉。
彼时小小张汤,竟将那老鼠绑缚,百般拷掠,写成了一篇定谳书,有问有答,以肉为证,定了偷肉鼠死罪。当即在堂下,将那只鼠施了磔刑,裂肢而死。
其父见之,颇惊异,又看张汤所写谳书,行文竟如老吏,心下就大惊。知小子若长成,定是个角色,遂教张汤学写刑狱文书。
再说张汤接了楚服案,受钦点推勘要犯,如何肯轻易放过?便将楚服提来,上大刑拷问。
有曹掾在旁提醒:“女巫通神,使君不可心急。”
张汤便冷冷一笑:“吾五岁即知问谳。那女巫,便是神鼠,也问得出罪来!”
诏狱大堂上,楚服跪地,不知事将何如,然心中仰仗皇后,仍未服气。
张汤问道:“何人指使你,在宫中行巫蛊事?”
楚服淡然答道:“女巫,不行巫蛊事行甚么?至于奴家如何在宫中,可问皇后。”
“放肆!本府只有侍御史,没有皇后。女子进来,生不如死,倒是从实招来,还好些。”
“问谳便问谳,侍御史又何必恐吓?”
张汤便不再言语,将袖一挥。堂下皂隶便鱼贯而出,将十八般刑具抬上。张汤这才命人燃一炷香,对楚服道:“女子你看,香已燃;一炷之内,本官管教你求死不得。”
楚服却冷笑:“死,如何还须求?”
张汤望住楚服,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此地并非中宫,逞口舌之快,无益。看你终是女流,本官不忍动大刑。来人,笞刑伺候。”
楚服仰头呼之:“皇后若生子,终为太子,定饶不过你这酷吏!”
“哼,怕是等不到那日了。中宫行巫蛊事,预闻者有几人,只这一日夜,管教你如数供出。”言毕一摆头,便有皂隶如狼似虎扑上。
那班皂隶,豹头环眼,虬髯如蓬,也不顾男女之别,上前扯去楚服的下裳,翻倒于木凳上,露出白臀,便有竹杖雨点般落下。
施刑者都知侍御史要逼供,手底便不藏虚,一杖似一刀,顷刻间就鲜血迸流。
开初,楚服还可张口叫骂;片刻之后,则只有呼痛。待到五十余杖,终是熬不住,尖声哀鸣道:“奴家愿……愿招啊!”
张汤命书佐上前,录下口供。楚服狠狠心,说出门徒五六人。张汤哪里肯罢手,只喝道:“你一个女巫,如何近得皇后身边?引荐为何人,在中宫识得何人?巫术由何人传授,同门有几人?”
楚服呼冤道:“女子惹祸,女子一人当,如何逼我牵扯他人?”
“或是杖笞尚不重,来人,加重!自你出生起,所识何人,所做何事,只管道来。若道不尽,便下不了这木凳。”
如是,御史台诏狱中,彻夜是楚服呼号声。杖笞一阵,吐露出十数人,如是三番,似无止境。捶楚之下,楚服几次晕死,被冷水泼醒,复又加刑。楚服终是熬不住,连声嘶吼,唯愿一死。
张汤冷笑道:“此刻可知了?这便是求死不得!然供不尽同谋,焉能允你死?”
楚服此时已神志不清,被逼无奈,信口牵连,将那宦者、宫女、谒者,直至邻里、旧识等,陆续牵出三百余人。
书佐在侧,听了一夜杖声哭号,录名直录到手酸。
待天明,张汤见楚服血污遍身,已气息奄奄,料无可再压榨,便要过口供来看。
但见那书佐所记,密麻麻一片。张汤每念一名,书佐便在旁画一笔,画下“正”字无数。念毕,书佐数了数,共计三百二十一名。
张汤一笑,知这一夜拷掠,楚服已是供无可供了,即吩咐道:“收入牢中去!着令同室罪妇看管好,莫令死掉。”
众皂隶一声应诺,将楚服死狗般拖了下去。
时已明光大亮,张汤目光炯炯,毫无倦意,当下挥笔草拟定谳书。不过须臾,书草成,附上人犯名录,便携书直赴北阙,将奏书递入。
武帝接了奏书,不由一惊:“首恶仅一人,竟牵入如此之多?”当即传张汤入见。
见张汤神采奕奕,武帝笑问:“定谳不觉匆促乎?”
张汤神闲气定道:“臣一夜未眠,追问口供,是为攻其不备。所招认,当无遗漏。”
“一夜未眠?”
“陛下重托,臣怎敢延宕?所谓巫蛊者,女巫伎俩耳。民间甚厌之,况乎宫中?此案已定谳,臣以为:当以大逆论罪,尽皆问斩。”
武帝稍作沉吟:“若详问,或有罪不至死者,奈何?”
“陛下,人君执事,最忌外戚坐大。外戚可做臂膀,不可为腹心。将此三百二十一人枭首,则外戚知天子不可亵,不独皇后,即是窦太主也当怵惕。”
武帝眼睛一亮,望住张汤,颔首笑道:“卿知朕意。”于是提笔,在定谳书上写道,“巫蛊扰乱宫闱,实不可忍。所有人犯,当枭首于市。钦此。”
奏本发下,张汤即出宫,驱车返御史台,发下签令,将楚服所供三百二十一人,尽皆拘捕,投入诏狱,以镣铐系手足,寸步也挪动不得。
一时之间,诏狱中人满为患,喊冤声呼天抢地。
此时的御史大夫为张敺。张敺乃两朝老臣,行事一向周密,心知连坐三百余人,必是枉法成冤。见张汤于数日间,只顾捉人进来,就不免有烦言:“侍御史用事,当以谨严为上,公器不得滥用。”
张汤只把头一仰,回道:“圣裁已下,巫蛊案大逆不道,臣不敢宽纵。即或有冤情,臣之过,也不及枉纵之罪。”
张敺年已老迈,神思大不如从前,加之也素厌术士装神,便摇头叹道:“既如此,老朽无话可说。公乃新晋,如日中天,不怕世事翻覆就好。”
张汤哪里听得进去,虽不敢顶撞,却也不以为意:“谢尊长教诲。法者,天下至道也。问谳此案,下臣若有得罪,也当按律处之。”
待三百余人如数逮到,张汤也不问案,十人一排,提上堂来。先两人缚上夹棍,一锤敲断胫骨,趁人犯呼痛,令皂隶捉了人犯之手,在先写好的文书上画押。后面的人,初起还想呼冤,见前面两人惨状,都为之丧胆,不敢违拗,乖乖画了押。
如此昼夜不停,只两日,将三百余人过堂一遍,全数具结认罪。
半月后,武帝允准开斩。诏下,长安为之震动,城中有术士、医者等,都闻风逃散一空。
行刑之日,张汤亲赴西市监斩。此次问斩,人数太多,御史台皂隶不敷用,又自廷尉府、长安内史府各调百余人来,围住刑场。场外观者如堵,有数万之众,城中街衢,为之阻塞。
伞盖之下,张汤轻摇羽扇,怡然端坐,令随从以瓦钵盛满豆粒,又置铜盘于地。
至正午时分,锣声骤响,楚服背插斩标,头一个被拽上场来。全场一阵喧哗,万头攒动,都争看女巫模样。此时的楚服,已全无人形,裙裳褴褛,为血污浸透。
张汤起身,朝未央宫方向,拜了三拜,高声下令道:“午时三刻,阳气至盛,开斩!”
但见两名赤膊壮士出来,将楚服按压跪下,拔去颈后斩标。说时迟那时快,一个头裹红巾的刽子手,飞步跃出,一刀挥下。
刀光闪处,众人一阵惊呼,楚服头颅当即滚落地上。
围观者受惊吓,仓皇退后。接着就是十名刽子手上场,将那三百余人,十人一排推出,如法斩首。
围观人众,起先尚能喝彩,待到人头渐多,滚滚一片,众人皆惊骇,满场鸦雀无声。一干待斩人犯,早已魂飞天外,无力哭号。寂静中,唯闻刀声飒飒,惊神泣鬼。
张汤独坐,命随从每斩一人,即扔一粒豆入铜盘。头颅落一颗,即有叮咚一声脆响,直刺人心。
四面弹压的皂隶,纵是见过大场面,也不禁色变。众百姓更是面如土色,只顾直盯盯地看,头颅堆得渐高……
这一场屠戮,直杀得天昏地暗、血流成河。长安市中,似有阴气上冲,遮天蔽日。
待最后一粒豆,叮咚落入铜盘,有随从告知:“使君,钦犯楚服及同谋,尽皆伏法。”
张汤这才收起羽扇,缓缓起身,以平常语气道:“弃市三日,不得收尸。”便反身上车,回宫复命去了。
巫蛊案诸犯,暴尸街衢三日,西市各商贾见了,哪还有心思做营生,都纷纷关张。三日后,方有亲属陆续来收尸,哀哭一片。
凶信传入中宫,陈皇后闻之,魂飞胆丧。早些日,身边就有涓人陆续被带走,未料数日后,各心腹宫女即人头落地。
几日里,椒房殿死寂如墓,陈皇后只是食水不进、彻夜难眠。
果然未过数日,有宗正府来人,宣诏曰:废去陈阿娇皇后位,收缴册书,追还玺绶,着令立即徙往长门宫。
这个长门宫,在长安城东南霸陵邑,原为窦太主私园,如今是祭陵歇息用的别馆。阿娇徙往长门宫,不啻被打入冷宫,今后复位,难再有望。
窦太主在家闻知,如闻天塌,急得直骂阿娇惹祸。待次日,慌忙入宫,直趋宣室殿东书房,入见武帝。
进了门,窦太主竟不顾体统,伏于武帝座前,叩首不止:“姑母有罪,有罪!万望宽恕。”
武帝见了,倒始料不及。想起幼时,姑母曾有照拂,毕竟有一脉骨血亲情,连忙避座而起,扶起窦太主道:“姑母多礼了,侄儿消受不起。”
窦太主涕泗横流道:“姑母老了,身边仅有阿娇一女。阿娇蛮横,自幼已然,如今得罪了君上,实不可恕。请君上念姑母之悲,饶阿娇一命。”
“姑母,这是哪里话?阿娇为小人所惑,在中宫行巫蛊事,按律当罚。徙住长门宫,令其思过,也是常例,侄儿万无追逼之理。长门虽僻远,到底是姑母旧园,还不至凄凉。阿娇好生度日就是,我绝不为难。”
听了这话,窦太主心始乃安,拭去泪水,连声称谢而退。
话虽如此,阿娇身处长门宫,终究是孤寂。睡前思量,往日繁华浮至眼前,难以忍受。想起前尘,阿娇每每泪洒玉枕,只疑半生都是梦。
闲居日久,阿娇忍不得废后冷遇,连那永巷宦者来送物什,都面有骄色,直是不可再忍。思来想去,竟想到了司马相如。料想君上重文才,若读了相如赋,或能回心,于是遣人去求相如,赠金买赋。
阿娇有此恳请,写或不写,相如一时不能决断,只得对来人推托道:“使君请勿赠金,容在下写毕再说。”
送走长门宦者,相如与文君商议,不由满心疑虑:“君上厌恶废后,世人皆知,杀楚服案三百余人,即是以儆效尤。我若贸然作赋,岂不要坐逆鳞之罪?”
卓文君是个妇人,想到阿娇独坐冷宫,便心生怜悯:“阿娇何辜?无非是争不赢卫子夫。夫君若仗义作赋,料得君上亦可容。”
“然……君上正不欲阿娇复位。”
“君上,君上,文士如何就怕个君上?你今日作赋,并不为己,是为弱女子而鸣,君上岂能不知?便是逆了鳞,还能杀头不成?”
相如想想,赧颜一笑,方才应允了。如是闭户一月,写成《长门赋》一篇。
此篇气势亦极佳,起首便写:“夫何一佳人兮,步逍遥以自虞。魂逾佚而不反兮,形枯槁而独居……”
赋中写独居佳人,清净自守,孤寂无助,登兰台而遥望,思绪湍飞。直至写出“日黄昏而望绝兮,怅独托于空堂。悬明月以自照兮,徂清夜于洞房。援雅琴以变调兮,奏愁思之不可长”等句,悲凉之意,满篇流布,功力不输于屈原。
卓文君读了,泪流不止:“夫君,便是为我而写,恐也不及此。如此,可受长门宫赠金了。”
司马相如也颇自许,料想君上读了,定能回心转意。当下就遣人将《长门赋》送往阿娇处。
阿娇展卷一读,情不能禁,竟号啕大哭。良久,才止住泪,将赋看完,心中亦悲亦喜,吩咐宫女取出千金,交与来人。
隔日,阿娇即遣心腹赴阙,将此赋呈入。武帝接到《长门赋》,颇觉惊异,方读了两句,即拍案道:“又是长卿之作。”
待细读下去,渐渐动容,边读边赞道:“好文采!”然读至终篇,却叹了口气,“惜乎,阿娇文采若至此,也不至有巫蛊事发。”
此后,便再也无消息。阿娇那边,在长门宫望穿孤月,终是空欢喜了一场。
再说窦太主,虽已失依恃,然当年拥立王太后,毕竟有功,为何此时却不敢责武帝,反要屈身求告?此中,乃有一段隐情在,此处要倒回去说。
古之贵戚,常养童子以供狎弄,称作“弄儿”。窦太主早年,也养了个童子在家,名唤董偃。
董偃之母董氏,本是珠宝商,由此得以出入窦太主府邸,有时将董偃带在身边。窦太主见这小童貌美,唇红齿白,心中就生出怜爱。问他年龄,才十三岁,不禁笑对董母道:“这孩儿,生得乖巧!与其在你身边,不若在我身边,我当为你教养此儿。”
董母不想有这等好事,大喜过望,便将董偃推入窦太主怀中,伏地叩谢。
自此,窦太主将董偃留在家中,视同己出,教他书、算、射、御等本事。那小小董偃,不仅秀外,更是慧中,所学无不精进。且知入太主之门,便是攀龙附凤,侍奉太主亦是滴水不漏,颇得老妇欢心。
如此数年,董偃年渐长,已俨然窦氏家人。其时,窦太主之夫、堂邑侯陈午病殁,家中骤失男主,上下慌乱,全赖董偃打理丧事,井井有条。窦太主看在眼里,悲心顿减,私心里反倒是窃喜。
原来,窦太主生于帝王家,自幼锦衣玉食,对俗务没费过半分心思。故未受过摧折,年过半百,望去仍似少妇。貌既仿佛中年,心就耐不得寡居,看看眼前董偃,年已十八,出落得风流倜傥,又能料理鄙事,岂不是一个上好的顶替么?
陈午在时,窦太主对董偃,早生了爱心,只是囿于礼法,不敢造次,不过暧昧偷尝而已。如今丈夫薨了,窒碍全无,窦太主不顾尊卑之别,等不及除丧服,便借口悲伤,唤董偃入室共寝,权作顶替。
董偃虽心中不愿,然也知利害,不敢违拗,只好闭目效力,夜夜承欢。锦帐内,老凤嘤声,犹带娇喘,侍女们闻之,无不掩耳奔逃。
自此,窦太主有如重生,容光四射,出入都步履生风。越看董偃,越觉惬意,就起了意,要为他提前行冠礼。
主意一定,便择了吉日,在邸中摆下盛宴,遍请长安高官贵戚。有一班昧良心者,素擅舔功,不要面皮,岂能放过这机缘?开宴那日,雕车骏马,填塞于途,各携贺礼叩访太主府邸。
登堂后,只见窦太主与董偃,一主一次坐着,笑意盈盈,活像祖孙。众人双目似盲,全不觉荒诞,只一迭声夸赞董偃聪明。
有一诗书传家的博士,竟挺身而出,高声颂道:“董君年少多才,所著文赋识见神明,缕析如丝,详略相宜,含蕴沛然,笔法似刀,文藻隽永,正合创一代风气。老臣于此篇,常览常新,愈品愈甘,足称楷模,堪以传世。”
诸贵戚举杯,轰然附和。董偃在座中,略感扭捏,正要开口谦逊,却被窦太主拉住,软语代答道:“博士诗书,果是吃在了腹中,口吐粲然,精如牙雕,却也不负董君之才。董君虽年少,前途未可限量,诸君照拂,来日不可少呢。”
“那是自然!”众人争先恐后,又是一阵恭维。
宴罢,董偃归家探母,董母抱住小儿,喜极而泣:“卖珠儿,今日能登太主厅堂,无乃祖上积德乎?”
董偃也喜道:“卖珠十年,不及太主三夜挥霍。儿今生有福,阿娘也无忧了。”
那窦太主,虽为董偃撑足了面子,却也心虚,仍恐有人不服,或受众谤。于是唤过董偃,嘱其广交宾客,收揽人心。所用资财,只从邸中私库取,不嫌其多,唯嫌其少。若每日所用,金不满百斤、钱不满百万、帛不满千匹者,无须知会太主,自取就是。
董偃得此恩宠,太主私库便成了销金窟,日日挥霍,散财如流水。与长安公卿贵戚,日夕买醉,笙歌达旦,城内千人万人皆知,太主邸中出了个豪奢“董君”。
此时袁盎之子袁叔,与董偃友善,二人无话不谈。见董偃得意,却有隐忧。一日,引董偃入密室,低语道:“足下私侍太主,有何所得?”
董偃不以为意道:“可享荣华就好,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。”
“若能长享,我不为足下忧。然私侍太主,恐有不测之罪。事起,或在须臾间,果能长享安乐吗?”
“哦?兄提醒得好,吾心为此也正忐忑,然事已至此,又将何如?”
“我且为足下献一计,或可解忧。前朝景帝时,宗庙尚在长安城内,后移至各陵邑。今文帝庙在霸陵,离城甚远,君上前往拜祭,苦无宿宫。我知太主家有长门园,离霸陵不远,足下何不劝太主将此园献与君上?君上得之,必喜。知此计出于足下,则足下安枕而卧,永无灾祸。”
董偃哪里有何城府,闻听这番筹划,只知拍掌。当日,便入告窦太主。
窦太主听罢,颔首而笑:“董君今日所言,实为老到,似一夜间长了几岁。不知是何人进言?”
董偃只得老实答道:“不敢瞒太主,实是袁叔献计。”
窦太主便笑:“我也识袁盎,心窍比藕孔还多;这个袁叔,丝毫也不差!董君久安,确乎系于君上。我这便去见君上,只说是你劝我献园。”
事不宜迟,窦太主当即写了奏书,入宫去见武帝。
武帝闻听窦太主欲献园,甚是嘉许:“姑母此举,实获我心。姑舅亲,到底是皮厚连筋,便是姑舅家中鸡狗,于我也亲。我若不纳,倒显得生分了。如此,长门园既成禁苑,改名长门宫就好。”
袁叔巧计得逞,窦太主心甚喜,返家后,即召见袁叔,赐了一百斤金以为酬劳。
这便是长门宫的由来。只是那窦太主万想不到,所献苑囿,后来竟做了阿娇的幽禁地,未免晦气。
阿娇既废,献《长门赋》又有去无回,虽有武帝承诺,窦太主还是心虚。平素与董偃厮缠时,想起来就长吁短叹。
袁叔得知,也怕太主失势,累及自己。于灯下痴想一夜,想出一计,天明便赴太主邸,入告董偃。
董偃听过,惊疑不定,喃喃道:“兄之计,是要推我下油镬吗?”
袁叔愤而起身,挥袖叱道:“若依我计,不成,亦无杀头之祸;然不依计,杀头或就在迟早!”
董偃脸一白,这才觉悚然,连忙拜谢不止。当夜,便在床上说与窦太主听。
太主听罢,连拍床板道:“好个袁叔,真是我腹中蛔虫!明日便可依计。”
次日起,窦太主便装病,此后多日不入朝。武帝起初并未在意,日久,察觉有异,忙遣人打探。知是姑母患病,连忙起驾,往太主邸中探望。
太主僵卧床上,以汗巾覆额,闻听武帝至,就佯装呻吟状。武帝心慌,抢前两步,坐在床前把了把脉,急问道:“姑母如何有急恙,或是暑热毒侵?”
窦太主气喘道:“年老气衰,终究是命不长了。”
武帝觉无以答对,只得含糊道:“我年方廿七,便觉精气不似弱冠时。天命无常,姑母还需珍摄。”
窦太主只呻吟道:“天要来收我……”
武帝是何等聪明,忙应道:“姑母有何话,尽管说来。”
窦太主忽就泣下,哀声道:“妾身衰朽,蒙陛下垂恩、先帝遗德,得为公主,素所赏赐受用不尽,此德如天地,报答不尽。妾身病倒,若有不测,真是目难瞑啊。”
“姑母福厚,这是哪里话?”
“妾身唯有私愿一桩,拜托陛下。今后时日,陛下若圣躬有暇,欲出游,可否常来我这里。陛下自幼,便是在妾身左右长大,往事历历,不能忘怀,或能时常奉酒座前,叙姑侄之欢,才算了却平生愿。帝恩浩荡,娱我左右,我便是老来神仙了。”
一番话,提起了旧情,武帝也忍不住眼酸,连忙恭敬回道:“我还当是天大事!若仅是此事,侄儿自当遵嘱,常来游宴。……只是从游臣僚多,怕是府上要破费哩。”
窦太主闻听武帝允诺,喜在心头,佯作咳了两声道:“妾身虚极,不能起来拜谢了。”
武帝心知,太主此举无非是想固宠,只觉也无不可,于是安慰道:“太主不必过虑,病卧不过指日间事,静卧就好,切忌夜夜翻动。”这才含笑起身,告辞还宫。
岂料窦太主心甚急,才过数日,就自称痊愈,入朝去见武帝了。
武帝见姑母来,略感惊异,随后就一笑,好言慰问。命少府取出千万钱,赐予太主,又命御厨设宴款待。
席间,武帝见窦太主言笑晏晏,哪有大病初愈的样子,心中便笑,忍不住打趣道:“姑母,年前姑父薨殁,侄儿甚忧,唯恐姑母伤神。未料姑母近来,却似少年龙腾虎跃。”
“侄儿,你只拿姑母开心,老妪如何能似少年?”
“老树枯凋,缘于阴阳不和。姑母怕是有上天惠顾,唯见红颜,不见衰颜。或有童子秘诀,不肯示人?侄儿问政十余年,即感气衰,倒要向姑母讨教了。”
窦太主听出武帝弦外之音,也不抵赖,只佯作浑噩,笑答道:“老妪如何驻颜,也挽不回年华,只不愿早衰,人之常情罢了。”
武帝会心一笑:“姑母既乐,便是侄儿大愿。”遂举起酒杯祝道,“汉宫多奇事,姑母之奇,旷古未有。我为人主,或是有德政,方得此上天眷顾。”
二人说说笑笑,情同母子。窦太主心中大喜,直饮至大醉方归。
不数日,武帝果然依约,轻车简从,来至窦太主府邸。
窦太主闻听前导宦者通报,慌忙换下华服,改穿布衣,系了一条蔽膝围裙,宛似灶下婢,走出门来,躬身相迎。
武帝施礼拜过,步入正堂坐下,见姑母服饰太过鄙陋,便知其意,忽然张口笑问:“姑母,堂上未免空寥,主人翁何在呀?”
窦太主怔了一怔,方知武帝语意,连忙跪伏于地,摘去簪珥,除去鞋履,叩首道:“妾身行止无状,有负圣恩,罪当伏诛。陛下既不愿加刑,老妪唯有谢恩。”
武帝连忙摆手道:“此番礼数,自家人就不必了。请主人翁出来,朕有话说。”
窦太主脸一红,拾起簪珥,含羞戴好,才步入东厢,引出董偃来谒见。
武帝注目打量,只见董偃头戴绿帻 帻(zé),古代的头巾。,臂缠青鞲 鞲(gōu),臂套。以革制成,用以束衣袖,射箭或操作时用。,一副厨人打扮,随窦太主身后,来至堂下,惶恐匍匐,头不敢抬。
武帝眉毛一挑,似笑非笑道:“主人翁,果然少年郎!”
窦太主忙上前一步,向武帝施礼,代董偃答道:“馆陶公主庖厨、小臣董偃,冒死拜谒。”
武帝心中有数,特起身微笑道:“董君请平身,自家人,无须多礼。大好吉日,这副装扮未免俗媚。太主家中,哪里用得起这等厨人?请君更衣,来座上同饮。”
董偃叩谢,连忙去东厢换衣服。窦太主见此大喜,高声吩咐开宴。
一众家仆闻声,随之出来,摆好案几、盘盏、鼎盆、箸匕等。宴堂四围,锦帐低垂,旁侧有钟磬,乐人齐奏雅乐,气象不输于天子家宴。
稍后有厨人出来,为各人端上肉羹、肉粽,分布好葵、韭、薤、芸、盐菜、酱汤。又有健仆四名,抬铁架至庭中,生起炭火,烤鲜胎羔羊,即为“貘烤”。
此时董偃换了新衣,冠带整齐,也捧了酒樽,来为武帝奉酒。
武帝看看董偃,欲笑又止,理理衣襟,双手捧起满杯,一饮而尽。
饮毕,环顾左右,吩咐随从道:“尔等也来斟酒,朕要回敬主人。”
待酒斟满,武帝举杯向董偃祝酒道:“主人年少,令我愧。世间事忽忽而过,昨日少年,渐也垂老。我当祝主人,天所予,务请珍重。”
董偃闻此言,感激涕零,答话几不能成句:“陛下厚恩,千载不能遇见。小臣何德,蒙陛下垂爱。此酒,小臣愈嗅愈香,常饮常甘,穿透肺腑,为奴也不能报答……”
武帝大笑,连忙摆手截住:“好好!既做了主人翁,便无须拘谨。请上座,与太主分坐,陪朕一饮。”
董偃还在迟疑,窦太主却大喜,知侄儿如此说话,便是敕赐可为夫妇了。有天子允准,朝野哪还敢有谤言?
窦太主连饮几杯,免不了又提及往事,几欲泪下,武帝亦是不胜唏嘘。
这一番酒宴,从朝食吃到日暮,两下里尽欢。武帝不时拉住董偃手,赞不绝口:“似我少年时,似我少年时!”
人定时分,武帝看看兴尽,便吩咐撤席,起身告辞。出了大门,正要登车,窦太主忽又叫道:“陛下且慢,妾身还有所托。”便朝身后一挥手。
门内即有一队家仆拥出,搬了些金帛财宝出来,往车厢里装。
武帝笑道:“少府库中,还缺少此等杂物吗?”
“陛下,妾非不知理。这一应财物,请陛下代为颁赐,分与将军、列侯、大臣等。”
“哦——”武帝会意,笑扬手道,“姑母用心良苦,侄儿遵嘱,不敢怠慢。”即命身边诸骑郎道,“尔等来动手,统统载上。”
果然,回宫次日,武帝即有颁诏,以太主之名,分赐诸公卿财帛。众人得了厚赐,都心知肚明,无不夸赞太主仁厚。
却不知窦太主素擅敛财,家中所积,几不可计数;窦太后驾崩,又遗下长乐宫私财,尽归窦太主。故而拿出些许,为董偃铺路,实是小事一桩。
钱能通神,亦能左右舆情。早前对董偃事,朝中尚有风言风语;自从诸公卿受了赐,则风向一变,无人不盛赞董偃。
众臣又闻君上称董偃为“主人翁”,更是惊羡。善谀者只恨无敷粉之容,各个争投董氏门下,甘为犬马。窦太主悖礼之事,却睁眼不看,尽皆缄默,似世上并无此事一般。
且说这一番操办,皆出于袁叔之谋,鬼神都自叹不如。为此,袁叔少不得又受了许多赏赐。
窦太主笑对袁叔道:“袁氏一门,诗书传家。那诗书学问,果然未吃进狗腹。我还道公卿中,或有一个两个拒受的,要与我为难。”
袁叔淡定回道:“太主,那班臣僚,食你家俸禄,哪里还能有骨?小臣料定,董君从此,可长享富贵。汉不亡,便可高枕。”
一语说得太主、董偃皆大笑。太主又道:“僚属善辨风向,老身早便知道。未料其节操云云,竟如鸡头毛,一文不值。唉!我那些财宝,算是投了畜圈。”
袁叔拱手道:“正是。《商君书》言:‘吏虽众,事同一体也。’臣僚饥饱相融,荣辱相庇,哪有敢说话的?”
太主想想,又摇头叹道:“君上偏偏看重儒生,幸而屡屡遭挫。否则,迂直之臣多了,老身恐不能安。”
于此之后,窦太主再无忌惮,公然携董偃一同入朝,亦不避人耳目。武帝也喜董偃聪明伶俐,允他可随意出入宫禁。
董偃由此得近天颜,常随武帝在北宫游玩,或至上林苑,看角抵之戏。入夏,昼长夜短,君臣二人玩蹴鞠、斗狗马,恣意驰驱,无不尽兴。
时逢窦太主又入宫来,武帝特为置酒,在宣室殿款待太主。
酒过一巡,武帝才想起,笑对太主道:“古人是如何娶妇的,侄儿略知一二;然如何招婿,则不知。”
窦太主面露疑惑:“陛下问古人嫁娶做甚么?”
武帝未加理会,稍稍停顿,忽然又道:“姑母何不令董偃也来?”
窦太主这才领悟,半恼半愧,嗔怪道:“来就来嘛!”
武帝遂一笑,吩咐宦者去召董偃来。候了许久,不见董偃至,却见东方朔抢步入殿,姑侄二人就不由一惊。
原来,这日正逢东方朔值殿,执戟护卫。忽闻宦者传呼“召董偃”,便急忙弃戟,上殿奏道:“陛下,董偃何许人也?有可斩罪三,怎得召入?”
武帝知东方朔又要捣鬼,故意反问道:“斩罪一,便可吓得死人,他如何能负三罪?”
“回陛下,董偃身为贱臣,竟敢私侍太主,便是其罪一。”
“哦。此事朕已知,曾有特许。”
“败坏伦常,有违王礼,这是其罪二。”
武帝闻言,略显色变:“我为人君,难道不懂伦常吗?”
“陛下春秋正盛,当披览六经,留意朝政。那董偃不学无术,专以靡丽之事鼓惑陛下,乃是国之大贼,此即罪三。陛下不究他三罪,反倒引他入宣室殿,便不怕他污了殿堂吗?”
武帝耐心听罢,面色阴晴不定,良久方道:“爱卿直言,我当纳谏,然此次可否通融,下不为例?”
东方朔却是不依:“不可!宣室殿,先帝所居也,岂可引入不正之人?历代篡逆,无不自淫乱起,正所谓‘庆父不死,鲁难未已’。陛下欲敷衍过去,则祸将从此始。”
武帝忍了忍,终叹了口气,对东方朔道:“朕奈何不得你!偶一进言,便是不容商量。且退下吧,朕这便准奏,董偃不得再入宣室殿。”
送走东方朔,武帝即吩咐左右:“移宴北宫,令董偃自东司马门入,径自往北宫去便是。”
如此,一番忙碌下来,武帝才在北宫坐定,不禁自嘲道:“天子吃酒,却为臣子所逐。”
窦太主也知此事见不得光,虽恨东方朔,却也满心无奈,只叹息道:“东司马门,臣属谒见之门,董君如何得入?”
武帝微微一笑,安慰太主道:“董君既无名分,我便教那东门也无名分,岂不是好。”当即吩咐谒者,“传谕下去:今起,东司马门改名东交门,非臣僚者,也可入。”
窦太主这才一喜:“天下事,难不倒天子。那董君也真是伶俐人儿……非妾身一人独怜。”
当夜,武帝独坐灯下,思忖日间东方朔所言,心中渐渐起了寒意。想那太主虽无干政之意,却私养董偃,淫乱宗室,终有招物议之嫌。明君守成,凡乱源,留之究竟何用?都应斩断才是。
于是,次日遣人出宫,为董偃送去黄金三十斤,从此便不再召入。
可怜那董偃,见武帝久不召见,知已失宠,又不知缘由,觉郁闷万分,只得勉强与太主周旋。
如此蹉跎数年,窦太主渐老,年已逾六十,齿发脱落,堪堪地没了模样。董偃却是方及壮年,又怎肯委屈,不免就出去采花盗柳。
窦太主见此,如何能忍得下,心怀怨怼,对董偃常有呵斥。见了武帝,也忍不住要出恨声。
武帝听见,强掩忍住笑,只问道:“姑母,你责言董君,他可有所收敛?”
窦太主发怒道:“狼子!要剥了他皮,才晓得收敛。”
武帝眼中精光一闪,旋又如常,安慰道:“姑母请毋躁,世上粉面郎,倒多得很。”
此后不久,窦太主在邸中,又寻不到董偃人踪。至夜,忽有里正来报,称董偃醉酒,当街撒泼杀人,又顶撞内史,已被君上赐死了。
窦太主满怀狐疑,想那董偃虽浮浪,杀人总不至于,于是欲入宫去问个究竟。临行,换好鞋履,忽然就悟到:君上必是听了抱怨,也恨董偃,不过借机除去了而已。
太主于是褪去裙裳,回到内室,想起往日种种,哀叹了一声,落下几滴泪来。
董偃死时,年方三十。后长安人谈及,都叹他命短,互诫富贵不可强攀。
此后,窦太主独守空房,便又起了念,欲再寻粉面郎。然城中少年,皆以董偃为戒,哪里肯为老妪送命?太主家仆四处探访,众百姓只是窃笑。问得急了,闾里人家难免口出恶语。
窦太主闻之,也甚无奈,为之郁郁不欢,向隅独坐。如此挨了三五年,身患重疾,一命呜呼,往黄泉路上去了。
武帝得了噩讯,埋头片刻,忽又抬起头,对左右道:“文帝生前,最爱长公主。窦太主之柩,不宜归葬陈午故里,便与董偃一道,合葬于霸陵好了。”
众臣闻听,先是惊愕,继之都唏嘘不已。
此后阿娇一人,全无依恃,在长门宫独守,更觉势孤,唯恐有朝一日衣食不保。
百思之际,想起老母丑闻遍长安,尚能哄得君上回护,自己何不也设法,令君上回心。又想到,往昔在中宫,常听君上夸赞司马相如,今若能购得相如赋,申说委屈,君上读了,定能心动。
这便是阿娇重金购赋的由来。然阿娇没有料到,老母所为只是一人之事,自己欲唤回君上,却有卫子夫阻路,两者全不相类。
武帝此时,正钟情于卫子夫,看山看水,流连忘返;那司马相如固有屈宋之才写了《长门赋》,也抵不过卫子夫美目流盼。果然《长门赋》呈入后,武帝只是个不睬,阿娇这才知覆水难收,自此死心。好在多年里,少府所供衣食,四时不缺,仍可保奢华。
此后花开叶落,春秋交替,长门宫虽富丽如旧,却门庭冷落,了无生趣。如此,阿娇怎能不悲郁,不久,便也随母亲去了。
阿娇一生,或荣或辱,就此留下一段故事,令后世为之惋惜。